钏人

【御石】四十年后回忆录

情人节贺文,写写年轻时的他们。



“听说我们楼下要搬来新住户哦。”

美子趴在我的胸口上,一边玩弄着我下巴上的小胡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那一年公司业绩很好,连我这个刚入职不到半年的小员工也可以享受高额奖金和提前放假的福利,能在当时经济形势严峻的日本找到这么一份好差事,真是托了上天的福啊。

年前最后一天上班结束后,我马不停蹄地直奔和美子同居的位于横滨马车道的家。大冬天两个人围着暖炉吃寿喜烧,吃完饭后洗碗,听唱片,然后上床。事后我们继续窝在被子里温存,我们两人都有点热,于是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电热毯,靠在一块聊天。

“诶,真的吗?”我回答说。美子性格随和,天生让人感到亲近,周围的住户都很喜欢她,她也对这间公寓的每户人家都了如指掌。

我知道她早就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思,于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具体的管理员也没说啊,”她从我胸口挪开,脑袋枕到我的右臂上,我顺势把她揽进怀里。她接着说,“但是肯定会在年前搬进来。”

“那不就是明天吗?”明天就是一九七九的最后一天,如果要年前搬进来那就只剩最后一天了。

“对呀,所以说无论他们是情侣也好,还是已经结婚了也好,我们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美子兴致勃勃地说,看她那样子说不定心里把见面礼都想好了。

我思索了一下,问美子,“为什么非要是couple呢?说不定人家还是单身。”

“哎呀,”美子轻轻揪了下我的鼻子,笑着回答,“楼下那间跟我们的格局是一样的,这样的屋子一个人住太奢侈,三个人住又太小,所以肯定是一对情侣。”

我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美子什么地方都好,就是杂七杂八的小说看太多。我毫不留情地指出隔壁住的单身职员青木,还有其他几个一家多口的住户,但美子就是固执己见,非要说是一对情侣。

我看她那得意洋洋的神色,说不定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于是我翻过身去挠她痒痒,美子被我欺负得笑出了泪花,但无论我怎么逼问就是闭口不说。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科长的电话,他让我回公司一趟,取了印章给他送过去。明明是说好的休假,科长在电话里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说什么年轻人就是要多吃苦,这样穷追不舍的姿态真像一只大喊大叫追着人跑的藏獒。

我轻轻吻别美子,给她说我要出门一趟,然后也不管她听清没有,抓起围巾和车钥匙就出了门。

说是只送个印章,但我还是被科长支着四处跑了几趟,最后在得到了科长首肯的一句“新年快乐”之后,我就像被保释出狱的犯人,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我顺路给美子买了蛋糕和巧克力,等我停好车,走回公寓楼下,发现公寓门口停了一辆搬家卡车。

现在才到吗?我抬头看了看已经黄昏的天空,摇了摇头。掐着最后时限搬进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我原本想直接上楼,告诉美子这个消息,但一想起昨晚她说的那些话,我的心里也不禁好奇起来。于是我慢吞吞地走到楼梯前,故作自然地回头看了几眼,想从公寓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找出新来的住户。

会是怎样的人呢?我突然想起平日里美子看的那些推理小说,大概侦探在嫌疑人里面锁定犯人时,就是这样的吧。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只穿了件浅色毛衣,袖口挽到手肘的年轻男人正站在离我几步高的台阶上。

我有点慌张地一边道歉一边退回到楼梯下。他微微低头向我表示感谢,然后小跑到搬家卡车前。

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啊。虽然只是匆匆一撇,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清秀的面容还是深深映在我脑海里。

简直就是学生时代被女生追着塞情书的清纯学长嘛。一想到这,男人的妒忌心开始做鬼,我有些忿忿不平(我可不会让这种小白脸靠近我的美子!),一边又实在按耐不住想再看看这个新搬来的美男子。

我继续站在楼梯口进退不前,回头望着那个年轻男人。他正在卸下行李,和旁边打招呼的住户说话,时不时露出笑容,整个人浸沐在金色的阳光里,连冬日的寒风都不自觉有了几分暖意。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温柔的长相在男人中可是极少见的。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我为自己的先入为主感到有些丢脸,这样的男人无论是女朋友还是老婆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正这样想着,结果今天第二次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惊动。与之前一次不同,这次可是响亮得很,连乌鸦听了都不得不闭嘴。

“喂,石冈君,你快回来看一下这个挂钟是不是坏了,它怎么就不动了?真是的,我早就说人类就不应该一味依赖机械,现在机械已经成为一种新式宗教了,人们就像过去的狂教徒一样推崇机械,不会用机械的人就会被打入异教,生活在地狱里!石冈君,你还在干什么呀,那些东西都放一放,大不了全扔垃圾桶,你看这边站了位先生,要我说全都送给他吧!”

我被眼前这个男人说话的滔天气势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垃圾桶的代名词。

这是怎么回事?精神病人跑出来了?

我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一辆看上去像医院的救护车,却发现先前下楼的那个皮肤白皙的男人正表情扭曲地面朝着我的方向,我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把脸迈进手肘里。

我回过头去,有些警惕地再次打量那个说话的奇怪男人。说实话他长得也不奇怪,反而有种亚洲人没有的英气,可能是因为鼻梁高挺的缘故,仔细看也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的信心是彻底被打倒了),但就是不知为什么头发乱七八糟像流浪汉一样。他还在那里不耐烦的大喊大叫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进行选举演讲。

“御手洗!”那个皮肤白皙的男人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我有些惊讶,像他这样文雅的男人原来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但下一秒他又转过头轻声对周围的人道歉,然后从我身边跑过,径直冲向那个还在高声演讲的男人。

“你终于听到我说的话了,石冈君,我还在怀疑今天自己是不是嗓子哑了。”

那个清秀的男人没有搭腔,但我看他的反应仿佛巴不得眼前这个男人天生就是哑巴。

“你不帮忙就不要来捣乱,我看你才是我最大的麻烦!”

“我哪里在捣乱啊,石冈君,我是看你忙不过来所以主动来帮忙了,不过我向你汇报那个挂钟真的坏了。”

“新买的挂钟怎么可能坏?!”

“那就是你被骗了啊,现在无良的商贩这么多,可不能掉以轻心哦。”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总感觉那个高声演讲的奇怪男人在看着我,每当我想抬头看个清楚,他又马上收回视线和眼前的人聊个没完。

最后虽然我并未得出他是否在盯着我的结论,但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压力巨大,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盯着那个被换作石冈的年轻男人。等我像逃跑一样飞快回到家里,正要反锁上门,突然察觉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什么情侣嘛,这明明是两个男人!

我把刚才楼下发生的事情讲给美子听,我原以为她会很伤心因为自己猜测错了,但她却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岔开,然后笑呵呵地指示我去厨房剥蒜。

等一切弄完(吃完晚饭后我们做了次简单的扫除)已经将近十二点了,我和美子依偎在沙发上听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曲已经播放到了美子最喜欢的十一月,我实在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主动问美子:“你不是一直很期待新住户吗?我以为你会马上登门拜访。”

“我又不是什么讨人嫌的欧巴桑,”美子调皮地翻了个白眼,“况且跨年夜嘛,你也不希望其他外人来打扰我们对不对?”

美子正说着,慢慢凑上身来吻我,柔软的嘴唇带着淡淡的酒气抽离了我最后一丝清醒的神经,以至于我没有察觉到她话里有话——

叮咚。

午夜零点的钟声敲响,窗外传来此起彼伏庆贺新年的欢笑声。

不知我楼下那对奇怪的新住户怎么样。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我的全部意识就被美子火热的吻所夺走。



一九七九年的最后一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御手洗洁和他的友人石冈和己。


—————————————————————————


“就到这里吧。”我向眼前的人微微点头,后者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语,把手机的录音软件关上。

二〇二〇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这时的我已经是个时日无多的老人,美子早在两年前的冬天离我而去,我们最终没有听到那一年的新年钟声。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我兄长的孙子,听说业余时间会在网上写写东西。我不大懂年轻人的玩意,就算是听柴可夫斯基我也更倾向于以前的唱片。

由于一些原因,兄长过世后他就时常来看我,我和他说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我怎么遇见美子,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们在横滨马车道的家,还有我们的领居,御手洗洁和他的“友人”石冈和己——现在的我总算都懂了。

我的侄孙第一次听到他们俩的名字时,惊讶得就像第一次见到御手洗演讲时的我一样。我偶尔也上网,看到很多人,日本的或是海外的,都是石冈先生作品的忠实粉丝,其实我也是,我的家里有一整套他的签名书,里面甚至有一本还签上了御手洗的名字。那个时候的我和美子,就住在他们头顶几米的地方,废寝忘食地读着那些仿佛离我们千里之外的故事。我也曾兴奋地在文字中寻找我和美子的身影,但总是失望落空,可是一想到他们惊险的经历,又觉得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福气。

我的侄孙一直很想把我对他们的回忆写下来,我觉得如果没有本人允许这样的行为不妥当,因为里面或多或少涉及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私,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回忆——说来不怕笑话——确实是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就算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写,也只是往白水里撒几颗盐而已。

“绝不是这样的,您还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我的侄孙两眼发光的盯着我,他那副朝气过剩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年轻的御手洗。石冈先生笔下那么神乎其神的一个人,在现实中褪去光环后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会哭也会笑,会说错话,也会犯错,也会因为犯错而后悔一生。

“那你告诉我,意味着什么?”我笑着说。我总是那么喜欢年轻人。

他很激动地晃了晃我的手,高声说,“对石冈先生啊!”

我又笑了,眼前这个人到底还年轻,未来还很久远,总以为错过的人还会兜兜转转见面,还不知道等着我们这些老人的,除了日渐消散的记忆和无能为力的死亡,其他什么也没有。

说到底,横滨到赫尔辛基又能有多远呢?

后来我实在禁不住他的劝诱,还是勉强答允了,又约好二月十四日午饭后在书房见面。

我坐在印花靠背的扶手椅上,看着手机屏幕上录音的红点一闪一闪跳动,过往的记忆如流水一般在眼前划过:交错的街道,叮铃作响的电车,藏着各种侦探事务所或占星术教室的公寓大楼,我第一遇见他们的楼梯口,我给美子买蛋糕和巧克力的便利店,即便深夜也播放着jim hall唱片的咖啡屋——

啊,横滨马车道,多少故事开端和收束的地方,即便回忆我也要止不住流下眼泪!

我是何等绝情啊,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回忆他们的故事?抽身事外再评头论足,我和那些御手洗曾经嘲弄的政治家有什么两样?我是多么喜欢他们,我和美子曾不只一次幻想过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为了占星术的谜底流浪京都,在斜屋的菊花幻象里听浮冰相撞,但我们终究是旁观者,是路人,是站在他们的世界外欢欣鼓掌又眼睁睁看着思念别了的观众!

我实在叙述不下去,巨大的情感波动无时无刻不在吞噬我残存的健康。我打断录音,沉默如神谕降临书房,我突然好想美子,我这一生,无论见到她还是没有,绝没有一刻是不思念的。

“就到这里吧,”我又说了一次,仿佛这样才可以使我平静下来。

可怜的年轻人有一点被我吓到,他颤颤巍巍起身,为我递来一杯水,我朝他笑了笑。明丽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洒在地板上,宛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闪闪发光。

临别时我问他,这些录音整理出来的手稿他打算怎么办,年轻的侄孙还是稍许紧张,但兴奋明显压过一头,他说等他整理好后先拿给我过目,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

我摆摆手,他以为我叫他离开,就转身去拉门把手。我说,“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我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而是直勾勾地凝视着窗外没有温度的艳阳天,阳光骚动着我的神经,暖意让我逐渐合上的眼睑酥麻麻地痒。

我扭转心意,决定说出他们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我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〇年的冬天。

那应该是跨年后的不久,我坐在沙发上思索是听齐柏林飞艇还是瓦格纳,美子在厨房里炸天妇罗,面糊炸酥的香味弥漫在室内。这时突然传来房铃响,我起身去开门,冬日慵懒的阳光挤入狭窄的过道,满脸歉意的石冈拉过顶着鸡窝头,哈气满天的御手洗,站在我们的房门前。

我似乎瞥见,又似乎没有,御手洗悄悄伸向石冈的手。当时的我,只是慌张地让美子去找客用拖鞋,一边听着石冈先生为初次见面时的失礼道歉,一边像个傻瓜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我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

原来他们是一对没有爱情的恋人。


—————————————————————————


tbc/end

可能会写也可能不会。

他们真是像傻子一样一错再错,二十来岁的爱,此后余生都不会再有了。

评论(20)

热度(112)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